龙应台经典散文

时间:2019-05-06 02:57:07 作者: 字数:14098字

  龙应台,1952年2月13日生于中国台湾高雄大寮乡眷村,现代作家、曾为中华民国文化部部长。1974年毕业于国立成功大学外文系后,赴美国求学,后获堪萨斯州立大学英美文学博士。[1] 1988年迁居德国,在法兰克福大学任教授。1994年,出版《人在欧洲》。

  《为谁》

  我不懂得做菜,而且我把我之所以不懂得做菜归罪于我的出身,我是一个外省女孩;在台湾,外省其实就是难民的意思。外省难民家庭,在流离中失去了一切附着于土地的东西,包括农地、房舍、宗祠、庙宇,还有附着于土地的乡亲和对于生存其实很重要的社会网络。

  因为失去了这一切,所以难民家庭那做父母的,就把所有的希望,孤注一掷地投在下一代的教育上头。他们仿佛发现了,只有教育,是一条垂到井底的绳,下面的人可以攀着绳子爬出井来。所以我这个难民的女儿,从小就不被要求做家事。吃完晚饭,筷子一丢,只要赶快潜回书桌,正襟危坐,摆出读书的姿态,妈妈就去洗碗了,爸爸就把留声机转小声了。背《古文观止》很重要,油米柴盐的事,母亲一肩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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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散步散到太阳落到了大武山后头,粉红色的云霞乍时喷涌上天,在油画似的黄昏光彩里我们回到她的卧房。她在卧房里四处张望,仓皇地说:这,是什么地方?我指着墙上一整排学士照、博士照,说:都是你儿女的照片,那当然是你家喽。

  她走近墙边,抬头看照片,从左到右一张一张看过去。半晌,回过头来看着我,眼里说不出是悲伤还是空洞──我仿佛听见窗外有一只细小的蟋蟀低低在叫,下沉的夕阳碰到大武山的棱线、喷出满天红霞的那一刻,森林里的小动物是否也有声音发出?

  还没开灯,她就立在那白墙边,像一个黑色的影子,幽幽地说:不认得了。大武山上最后一道微光,越过渺茫从窗帘的缝里射进来,刚好映出了她灰白的头发。

  火车滑开了,窗外的世界迅疾往后退,仿佛有人没打招呼就按下了电影胶卷快速倒带,不知是快速倒往过去还是快速转向未来,只见它一幕一幕从眼前飞快逝去。

  因为是晚班车,大半旅者一坐下就仰头假寐,陷入沉静,让火车往前行驶的轰隆巨响决定了一切。妈妈手抓着前座的椅背,颤巍巍站了起来。她看看前方,一纵列座位伸向模糊的远处;她转过身来看往后方,列车的门紧紧关着,看不见门后头的深浅。她看向车厢两侧窗外,布帘都已拉上,只有动荡不安的光,忽明忽灭、时强时弱,随着火车奔驰的速度像闪电一样打击进来。她紧紧抓着椅背,维持身体的平衡,然后,她开始往前走。我紧跟着亦步亦趋,一只手搭着她的肩膀,防她跌倒,却见她用力地拨开我的手,转身说,你放我走,我要回家。天黑了我要回家!她的眼睛蓄满了泪光,声音凄恻。

  我把她抱进怀里,把她的头按在我胸口,紧紧地拥抱她,也许我身体的暖度可以让她稍稍安心。我在她耳边说,这班火车就是要带你回家的,只是还没到,马上就要到家了,真的。

  弟弟踱了过来,我们默默对望;是的,我们都知道了:妈妈要回的家,不是任何一个有邮政编码、邮差找得到的家,她要回的家,不是空间,而是一段时光,在那个时光的笼罩里,年幼的孩子正在追逐笑闹、厨房里正传来煎鱼的滋滋香气、丈夫正从她身后捂着她的双眼要她猜是谁、门外有人高喊限时专送拿印章来

  妈妈是那个搭了时光机器来到这里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车的旅人。